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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吕文的最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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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二年的夏天并没有预料的那么热,这一年,留在大家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是公安机关连续两次来抓人。有一个疙瘩始终让人疑惑不解,两次抓人动用的都是军用卡车,而且是那种老式的敞篷卡车,安装了手摇警报器。时间也都是在黄昏时分,突如其来的警报引起了戏校大院的一片混乱,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很紧张地东张西望。

    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与头戴柳藤安全帽的民兵纷纷从卡车上跳了下来,直扑张小燕家。公安和民兵联合执法,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张继庆很快从屋子里被揪了出来,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气势汹汹地还想说什么,一位人高马大的民兵朝他脑袋上结结实实就是一巴掌。张继庆因为被别人揪住了,晃了一下,没有跌倒,但是眼角处立刻有了一道向外渗血的小口子。他似乎还不服气,嘴里叽里咕噜,同时拼命挣扎,转眼之间,人已经被按到了地上。穿制服的公安在一旁看着,看热闹的群众都以为张继庆会继续挨打,结果却只是那几位民兵,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麻绳,七缠八绕地将他捆绑起来。

    那些民兵绑人的手段实在不高明,他们手忙脚乱,被绑的张继庆的腿和胳膊像网线袋中的鱼,一次次从洞眼里挣脱出来。手指粗的麻绳很快就不够用,只好解开了重来,这个说应该先绑手,那个说应该先捆脚,最后在一旁的公安看不下去了,亲自上前指导,很快,张继庆像死猪一样再也动弹不了。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五花大绑的张继庆被抬起来,穿过围观的人群,仿佛一袋装满的水泥一样被高高地举起来,然后扔到了卡车上,在呼啸的警报声中缓缓离去。

    与张继庆被捕时无效的拼命挣扎形成强烈对比,吕文在被捕时镇定自若。时间相隔了仅仅十几天,同样的一批人,同样的一辆车,同样是在黄昏时刻,拉着同样的警报,又一次震耳欲聋地开进了戏校大院。当警车从操场边经过的时候,孩子们情不自禁跟在后面跑起来。大人们也跑出来看热闹,一时不明白这一次又要捉谁。警车在家属区兜着圈子,最后在离七爷住处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从驾驶室里探出一名公安的脑袋,向人打听吕文住在什么地方。在得到肯定回答以后,警车上的公安与民兵一个接一个跳下车来,朝七爷家走去。吕文正好从门口出来,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刺耳的警报声和自己有关,而这些迎面过来气势汹汹的公安与民兵,正是前来捉拿他归案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带着些淘气地喊着:

    “那人就是吕文!”

    另一个男孩更胆大,幸灾乐祸地跟着起哄:

    “吕文快跑!”

    吕文仍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众目睽睽之下,一名公安已经走到他面前,很客气地说了一句什么,吕文点点头,那公安便从裤腰上慢慢腾腾地拿下一副锃亮的手铐,不加任何解释地将吕文铐起来。吕文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他淡淡地一笑,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在公安替他带手铐的时候,很平静地问了一句: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抓我?”

    张小燕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未婚的女孩子,肚子里突然令人难以相信地有了身孕,整个戏校大院都为之震动。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那时候,要解决谁的问题,最常见的办法,就是给谁办个学习班。张小燕的学习班由居委会的大妈和戏校的工宣队合办,那一阵子正好没什么新的运动,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下死力气要把张小燕的怀孕问题弄清楚。张小燕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势,一进学习班就被猛烈的炮火弄晕了脑袋。好在张小燕早有心理准备,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别人越是希望她尽快缴械投降,尽快把那个让她怀孕的坏男人供认出来,她越是负隅顽抗,越是宁死不说。

    学习班的大妈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学习班的工宣队说:“狐狸再狡猾,斗不过好猎手。”

    学习班的大妈又说:“只要你把问题说清楚了,改正错误,就仍然还是好同志,好丫头。”

    学习班的地点安排在那所早已废弃的玻璃花房里。少年时代的游戏天堂早已不复存在,这里一向是孩子们的秘密据点,现在,曾经堆放的木料被搬走了,经过简单改造,将窗台用砖头砌高,钉上铁栅栏,已变成一栋与牢房差不多的建筑。或者换句话说,这里就是牢房。这里曾关押五一六分子,戏校的季士清在这关过,还有省文化局的副局长章晖,也是在这关押了很长一段时间。章晖据说与省委的某个文教书记一直搞不好关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别人倒霉,他却跳出来又检举又揭发,因此一度大出风头,深受造反派组织的拥护。

    章晖在关押期间不可思议地肥胖起来,他本来就胖,像被吹了气一样,短短的几个月,腮帮比原来又足足大一圈。常常看见章晖由看守人员押着,拎着一个油漆已剥落的旧马桶走出来。男人倒马桶是件非常稀罕的事情,孩子们忍不住大呼小叫,跟在后面胡喊乱叫。更多的时候,章晖是坐在窗下简易的小桌子前写交待材料,写着写着,便睡着了。他显然患了嗜睡症,因为即使是面对那些正朝他做鬼脸的调皮男孩,他也会脑袋轻轻一点,突然死去一样睡着,鼾声立刻像低沉的雷声似的滚滚而来。那是一种可以传出去很远很远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花房仅剩下的几块玻璃都在颤动。怒不可遏的看守人员随手捞起一样什么东西,对准他的肩膀上就是一下。

    “喂,醒一醒,不要装死,赶快写你的交待材料!”

    张小燕被办学习班的时候,戏校大院的孩子们动不动就跑去看热闹。无论谁被关在这里,注定都要成为关心的对象。没有人愿意放弃看热闹的机会,对于我们这帮情窦初开刚上初中的男孩子来说,没什么比朦朦胧胧的男女之事更具有吸引力。我们成天在花房周围转悠,在草地上打闹,躲在没人的阴暗角落里,头头是道地复述着偷听来的故事,津津有味地传播着带有色情意味的流言蜚语。只要有机会,我们便跑到窗台前,看百无聊赖的张小燕在学习班中如何表演,看她与那些居委会的老大妈拌嘴,看她与工宣队的刘师傅对拍桌子,看她坐那发呆,看她坐那胡写乱画。

    有一天,趁办学习班的人员不注意,张小燕招手让正在草地上玩的一群孩子过去。我们屁颠颠地跑了过去,隔着窗户的铁栅栏,张小燕伏在窗台上,若无其事地与外面的我们说着话,她突然很愤怒地教训起“小眼睛”说你妈是什么烂东西,整天竟然还要管我,她有什么资格管我。“小眼睛”的母亲金凤在居委会工作,居委会的几位大妈轮番做张小燕的工作,张小燕尤其仇恨金凤,看到金凤就上火。

    张小燕说:“金凤这个臭女人,骂我是女流氓,女流氓难道是她这种烂女人可以骂的!”

    虽然在办学习班,张小燕丝毫不改她的嚣张气焰。她仍然骂骂咧咧,威风不减。学习班上没完没了地做思想工作,让她的情绪变得更坏,她不仅没有因此学好,反而变得更歇斯底里,更肆无忌惮。在她咄咄逼人的训斥下“小眼睛”有些无地自容,其他的孩子一个个幸灾乐祸在一旁看着热闹。

    张小燕说:“‘小眼睛’你记住了,我出去以后,就找你算账,老娘非喊人揍你不可。”

    “小眼睛”嘀咕说:“我妈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操你妈的,怎么没关系,她他妈是你妈。”

    “又不是我叫我妈这么做的。”

    “小狗日的,你还嘴硬,还敢和老娘斗嘴!”

    “谁跟你斗嘴了?”

    “我操你妈的,你个小养的嘴还凶。”

    “小眼睛”感到很委屈。此前不久,大家还一起坐在草地上,谈论着张小燕。戏校大院里到处流传着她的故事,我们兴致勃勃地交换着各路小道消息,把张小燕好一顿口头糟蹋蹂躏。虽然对张小燕还都心存畏惧,但是她毕竟被办了学习班,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她再气势汹汹其实也吓唬不了谁。张小燕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依然气势夺人真是岂有此理。事实上大家已不像过去那样惧怕她,身为阶下囚的张小燕还在一个劲儿唠叨,说出去以后要怎么收拾“小眼睛”说到临了“小眼睛”也有些火了,他白了张小燕一眼,扭头就走。张小燕追着他的背影继续臭骂,一口一个我操你妈。

    “小眼睛”已经走出去一大截,他突然回过身来,还嘴说:“一天到晚操你妈操你妈,你又没有xx巴,拿什么操!”

    吕文的被抓很快就有消息传出来,他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在当时是很大的罪名,到这一年的冬天,全市举行了大规模的公判,判处三十六名罪犯死刑,吕文名列第一。那次公判给全市老百姓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如此大规模的公开审判,同时判处死刑的人之多,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审判的主会场设在全市最大的人民体育场,到处都接上了高音喇叭,大街上,工厂里,校园内,通过大喇叭进行实况转播。即使是不在体育场的人,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现场感。事先就发出了通知,各单位各部门在规定时间里,必须认真组织收听。

    当吕文的名字从大喇叭里被念出来的时候,木木并没有把他与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吕文联系在一起。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吕文就是木木认识的那个吕文。我根本没想到他就是吕武的哥哥吕文,就是那个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吕文。我早已忘了半年前吕文已经被捕的事实。我们被集中在学校的操场上,席地而坐,等待公判的结果。大家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都觉得很新鲜很有趣。公诉人的声音是一种非常怪的外地口音,他铿锵有力地宣读着判决书,每当念到“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会场上便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因为在这句话后面,肯定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听众早就等不及了,先提前鼓起掌来。公诉人习惯于把“立即”两个字拖得很长,颇有些像京剧的念白,宣读到一半的时候,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已经开始有腔有调地模仿起来,女生那边传来忍不住的窃笑,这种笑声对男生的顽皮行为是最好的鼓励。

    公判完了,是绕道游街示众。学校也立刻放学,我们像一群放出去的鸭子一哄而散,呼喊着冲到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人自发地在夹道欢迎,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男孩子们纷纷地爬到了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上,转眼之间,沿街的梧桐树上全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远远地,木木看见班主任和几个女生站在一起,她们踮着脚,东张西望,突然班主任向我所在的这棵树走过来。我有些紧张,怕她在这节骨眼上,硬要叫木木从树上下来,然而身材矮小的班主任并没有责怪我们,只是大声地问有没有看见车子开过来。

    班主任说:“喂,车子过来的时候,告诉我们一声。”

    隔了一会儿,班主任又说:“当心一点,别摔下来。”

    终于听清楚警报声了。隐隐约约的,警报的声音一直在响,可是总觉得很遥远。终于越来越清楚,离我们越来越近。终于看到远远地车队过来了,人群立刻激动起来,有人抢在车队到来之前,匆匆冲到了马路中间看上一眼,然后赶快再回到路边的人群里。长长的车队说到就到,打头的是几辆警用摩托车,车上是全副武装的公安,在前面威风十足地开着道,然后是一卡车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一个个的神情十分严肃。接下来,便是游街示众的犯人,每辆敞篷大卡车上,都有两名五花大绑判了死刑的罪犯,由头戴钢盔的解放军战士押着。所有的死刑犯背上都插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罪犯的名字,白底黑字,用红笔打了叉。

    即使是与吕文面对面,大家眼光对在一起的时候,木木仍然也没有认出他是谁。当时的场面实在是太混乱了,警报声刺耳,我根本来不及去多想,只是觉得这个人脸熟,只是觉得他在对着自己看,而且目光在木木的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直到卡车已经缓缓地开过去了,吕文似乎还想扭过头来,当然这是绝对做不到的,在解放军战士的押送下,他根本就没有动弹的可能。所有的死刑犯人嘴里都紧紧地勒着一道细绳子,这么做,据说是防止他们做垂死挣扎,防止他们沿途呼喊反动口号。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吕文木然而绝望的眼神,已足以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不过木木当时还确实不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吕文。

    长长的车队终于走完,被枪毙的,绝大多数是现行反革命,有男有女,只有最后那两个犯人,是流窜到本地的抢劫杀人犯。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被判处徒刑和劳教的刑事犯,他们被押在同一辆车上,作为陪绑,跟着一起游街示众。一切说结束也就结束了,警报声越去越远,在接下来的回家路上,木木与同学一路打闹,模仿着公诉人的腔调,相互审判,毫不留情地判处对方死刑。这样的游戏持续了好多天,同学们在一起玩,动不动就给谁召开审判大会。有一天,语文陈老师吃惊地发现,自己写在讲义上的名字,也被恶作剧地打上了判处死刑的红叉。

    我兴冲冲地回到戏校大院,大院中,到处都是议论的人群,王叔平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神秘兮兮地走到木木面前,问我刚刚看到吕文的时候,有什么感想,问我有没有看到吕文的眼睛在动。木木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叔平。王叔平眉飞色舞地说:“我敢肯定,他绝对看到我了,我看到吕文的眼珠转了一下。”

    木木的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一扇门被随手推开了,原来并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全都豁然开朗。难怪我会觉得那眼光很熟悉。木木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然而,我似乎还有些疑问,喃喃地说:

    “吕文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不等王叔平明白过来,我连忙掩饰自己的无知,装着什么都已经知道的样子。木木解释说当时乱哄哄的,我根本就看不清楚。王叔平听木木这么一说,越发得意,说自己当时绝对看清楚了,说车队浩浩荡荡开过来的时候,他不停地对身边的同学卖弄:

    “你们看,那就是我们大院的吕文!”

    在一开始,我只是感到有些失落。木木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错过了一个向同学卖弄的绝好机会。在枪毙的犯人中,竟然有一个自己熟悉的人,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可是木木很轻易地就错过了。现在,当木木回到戏校大院,发现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隆重地谈论吕文。大家津津乐道,有滋有味,像谈论一个人们都熟悉的明星一样大谈吕文。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当时是那样的无知,反应是那样的迟钝,要是木木告诉别人,说自己当时竟然没有认出这个吕文,大家准保把牙都会笑掉。接下来,人们继续兴高采烈大谈吕文如何如何,木木却一直闷闷不乐。

    我永远也忘不了木木刚弄明白吕文身份时的那种震惊,更忘不了震惊之后产生的巨大恐怖。这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恐怖。事实上,当木木把被枪毙的死刑犯与吕文真正联系在一起以后,对于同学之间互相审判的游戏就再也不感兴趣。木木陷于深深的恐惧之中,吕文被游街示众的情景,无数次地在他眼前浮现。吕文最后时刻木然和绝望的表情,像浮雕一样镌刻在木木的记忆中。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木木竟然会对吕文之死,产生那么巨大的恐怖。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短暂的失落很快会被接下来无休止的恐惧所代替。大院的小孩差不多都自发地聚到了一起,然后一起跑到戏校门口去看布告。由于是刚贴出来,糨糊还没干,布告看上去湿乎乎的,木木不仅在那上面看到了吕文的名字,而且还看到了张继庆的名字。张小燕的继父以流氓罪被判处了八年徒刑。和同伴在一起的时候,木木的恐惧被暂时掩盖了,随着天色渐渐黑下来,告别了同伴,独自一个人回家,我突然开始感到了害怕。突然,恐惧像黑夜一样将木木团团围住了。

    吃晚饭的时候,木木一声不吭。李道始问我有没有看见游街示众,我点点头。李道始又问学校里是不是组织收听广播,我同样是点点头。李道始自顾自地说着,说吕文这孩子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结果会走到这一步。李道始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心不在焉,木木好像根本就不在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李道始的话题转到了张继庆身上,他想到木木经常和张小燕在一起玩,便盘问儿子:

    “都说那丫头作风本来就有些问题?”

    为了暂时能忘掉吕文,我胡乱地对父亲说了一些张小燕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却是添油加醋的编造。那天晚上,木木像影子一样地跟着李道始,没话找话说,很快,李道始也发现了儿子的异常,他发现木木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前言不搭后语。如果木木当时能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直截了当地告诉李道始,或许就不会有接下来的受罪,但是木木羞于承认自己的胆小,我已经是中学生了,这种怯弱实在说不出口。木木害怕一个人待在自己房间里,木木磨磨蹭蹭不睡觉,直到最后李道始向我发出了警告:

    “喂,你明天不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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