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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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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倾听着身体里古怪的声音,继续抽烟。

    不一会儿,一个男生拨开人群,冒冒失失地探出身子,跑向我们。站在女孩面前,浑身汗津津的。胳膊肘还夹着篮球,穿大而拖沓的跑鞋,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响亮地对坐在我一侧的女孩说话:“童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调皮地说:“我想跳舞。”

    “你不是说要看我玩篮球吗?像nba那样。”

    “你又不是乔丹,有什么好看的。”

    “可”

    “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其实,我是想跳舞。”

    男生搔着脑袋,腼腆地说:“可是我不会跳舞。”

    女孩将男生的话虎头虎脑地斩断:“谁说我要和你跳了?”她说这话时飞快地瞟了我一眼。

    我把烟头掐灭,站起来,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深情款款地望着女孩那张俊美的脸庞:“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她羞涩地笑了一下,将手递来,搭在我的掌心,温热的,我牵住她,向舞池的中心移去,她边走边说:“真好,终于在一起了。”

    我说:“什么?”

    她说:“没什么。”

    大约一周后,我逃掉了该死的下十八层地狱的中学语文教法课,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翻来覆去烙煎饼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我光着屁股去接电话,一个孱弱的声音飘过来。

    “你好,你是迟岛屿吗?”

    我怜香惜玉地说:“是啊,我就是。”

    “你可以下楼来吗?”

    “现在?”

    “对,我就在你们楼下等。”

    “你是?”

    “我是童童。”

    我差不多已经把这个女孩忘记了。怔了一下,恍惚般地想起了她不安且贪恋的眼神,才微笑着说:“好吧,你稍等一下。”

    我开始折腾,刷牙、洗脸、擦皮鞋、系领带等我衣冠楚楚地出现在楼下的时候,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难免丧气。只有空荡荡的风从外面吹过来,我四处张望,试探着叫了一声:“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从门厅外面的玻璃后面缓慢移出了一个女孩,童童,披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更反衬出她的玲珑娇小来。这个形象,让我想到了杜拉斯笔下湄公河上那个不及十六岁的法国少女,心里便陡生出怜意来。

    她怯生生地看我。

    我的声音沉下去许多,低沉的,这样不会划伤眼前这个玻璃一样脆弱的女孩:“你找我有事吗?”

    她垂下头,目光垂直落在自己的脚尖上。而我正好可以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孩,她的整个身体有一种柔和的无懈可击的曲折和美感,是内敛的那种,毫不浮夸。

    她用很低很低低到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话,可我就在她的身边,还是真切地听到了。她说她想找一个人去压马路。

    我立即表示赞同:“好啊,我正无所事事,有姑娘陪着去压马路,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她笑了笑:“你看上去有点轻浮。”

    我哑口无言。

    ——我和童童的爱情是压马路压出来的。终于在二一年的春天抵达澹川的时候,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我牵住了童童的手,她将头缓缓靠在我的肩上。她告诉我她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

    “第一眼?”

    “大学一年级的秋季运动会上,射标枪的那个男生。”

    “不会吧?那个时候你就开始惦记我了。”

    “臭美,不要脸。”童童骂我。

    我和童童在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胭脂扣。她是极爱看电影的,并乐于讲述、评论。莺舞笙歌的倚红楼上,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携一干姐妹前往太平剧院看名班开演。在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等粤曲名段的跌宕下,沾染着千种风情的十二少,撞入了名妓如花的眼帘。十二少问如花:“你有很多种样子,男装,女装,化妆,不化妆,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哪一样我都喜欢,它们加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如花说:“你真的想看?真的东西最不好看了。”十二少说:“不好看也要看,谁叫我喜欢你呢。”

    我怡然地看着童童,模仿着戏中的十二少,拿腔捏调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童童转过头来看我,她隐约已有了泪水,她抓紧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像个充满了气体的氢气球飞离地面一样:“你说,真的东西真的是最不好看吗?”

    我说:“大约是吧。”

    光影流转,隔世的人鬼痴缠继续上演,掠人心神的香唇,噬人魂魄的鸦片烟,枯萎昏黄的灯光,困锁三生的痴妄誓言

    而我能做到的,似乎仅仅是抓住童童的手,不放松。

    我紧紧抓住童童的手,不放松。

    她安然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额上绷着白色的纱布,眼睑安静地落着,医生告诉我她情绪有点激动,适才通过药物进入睡眠。

    “她伤着了?”我可怜巴巴地问医生。

    “哦,没有。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我双手拢住童童的手,小臂上擦破的巴掌大的一块皮,血津津地呈现毛细血管错综的脉络。怡然惶恐的脸庞上有道道泪痕。——我内疚。是的,我内疚。因为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和她吵,耍小孩子脾气,不能容忍她对我的撒娇,更不能容忍她去和那个叫伊诺的鬼混(尽管我知道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不仅如此,我还离她而去,陪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到叶赫古城,还恬不知耻地在光天化日的古遗址处,同人家发生了性关系。然后现在又跑到她床前来伤春悲秋,我这不是下贱是什么?我真他妈想搧几个耳光给自己。对不起,童童。只要你答应我,再也不离开我,我宁愿一直守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了——看看,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什么永远什么一直,什么念念不忘什么刻骨铭心,这些词真的都说滥了,我现在只有什么也不说,等着你醒过来,对我下最后的判决。

    窗外的夜空斜斜的落下来,风从窗口灌进来,扬起了挂在窗前的白色窗帘,扬起落下,崎岖如同我的心路,茫然翻飞。我走过去,把窗子拉上,春天的夜晚还是凉的,我想让我的女孩一年四季一生一世都是暖的。

    未及转过身体,我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天籁传来。

    “岛——”

    童童歪着脑袋看我,额上的头发凌乱着,神情有点倦怠、拖沓。她的眼泪齐刷刷滚下来,哽咽着:“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看着童童温热的泪滑到腮。心像是被钝器狠狠地捅了一下,剧痛难忍。经历了这些,才知道这份爱的无法放弃,割舍。那些眼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悄悄地流了下来。

    她甚至带着一点歉意的口吻说:“我不好,我把你弄哭了。”

    不,不是这样的,童童,你应该对我发脾气,应该打我、骂我,说我是王八蛋,忘恩负义。这样子,我心里会舒服一点。

    我说:“是我不好。我”

    她说:“别说了,我知道,你和曼娜在一起”

    “她告诉你的?”

    她点点头。

    我说:“我们不说这些,童童,都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你答应我,再也不做傻事了。这样子,我才能一直一直陪着你。”

    “你也是,你也不要做傻事了。”

    “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做傻事了。”我说得信誓旦旦,意味深长。却不知道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可能吗?那种傻事对我来说太美妙了,那也许是天下最迷人最让人舍不得的傻事吧。一旦站在曼娜光溜溜的身子面前,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只是一个沉溺于女人肉体无法自拔的臭男人。

    ——我和童童紧紧地抱在一起。

    房门被护士推开,是一个害羞的白衣天使,发出了美丽的尖叫。我们依旧紧紧地抱在一起。

    童童问我:“一直是多久?”

    我说:“一辈子吧。下辈子我指不定是什么呢?”

    “答应我别去做猪就成。”

    “也许我会像电影里的金城武一样变成一个大水牛!”

    她说:“那就像电影里说的,你要陪我一辈子,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分钟一秒钟也不算数!”

    我的胳膊绕过童童的后背,将她拥入怀中,女孩身体的微热和温香沿皮肤徐徐传来,我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亲吻对方,舌头和舌头缠绕在一起,湿漉漉的,又很温暖,像两个彼此需要的小动物,蠢蠢欲动。如此长久舒缓且甜蜜的亲吻使我几乎昏厥,我不知道,这一瞬间的兴奋是否就是爱,如果这是,这代表爱的兴奋又能持续几许?当我和童童身体分开时,我看见她的腮上绽开了两朵粉红色的桃花。

    从医院回来后,我怒气冲冲地拨通了曼娜的电话。我歇斯底里地冲她大喊大叫,她也毫不示弱,转而对我雷霆万钧。

    “我把话放这,迟岛屿,我从来就没跟童童说我们做过。”

    “你放屁!没说,她怎么知道的?!没说,她发神经了去跳楼?!”

    “等等等,我说你等一下,你说什么,童童,她——她跳楼了?”

    “是的。”我说这话时面部表情肯定还没转过来,一片抽搐。

    “哦,我想起来了,她在你走之后,往电台打过来一个电话,她说她想找你,我就说你找迟岛屿又不是找我,再说我也不是他的什么人,你找我干什么呀?她说你关机了,找不到你。我说,哦。本来白天我们一直在一起的。但现在他走了。其他的,我真的可什么都没说,真的,不信,不信我给你发毒誓。”

    我说:“谁相信?你肯定说我们做了。要不她不可能反应这么激烈。”

    她装模作样地说:“你爱信不信,又不关我的事。不过你答应我的事,一定不能违反,你要做我的情人,从现在就开始了,要是不肯的话,现在我就去刺激一下你的童童。”

    我说:“得了吧,姑奶奶,我求你饶了我吧。”

    她说:“真的,我说到做到,你要是不肯的话,我就再去刺激她一把。不跟你扯了,我又要上节目了,回头我买点东西去慰问一下你的小爱人,我借用了她男朋友却不道声谢,去看看她也是分内的事,免得她说我小气。”

    就这样,我的一腔愤怒被曼娜嘻嘻哈哈地化解掉了。挂了电话,我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婊子!”

    肯定是曼娜出卖了我!肯定是她!我真想干死她!

    童童的精神状态几乎可以用糟糕来形容,极其不稳定。在我身边的时候,偶尔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或者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来。

    我带她去站前的“恒客隆”顶层打游戏机,她比我还疯,我像一个小跟班似的鞍前马后地侍奉着,主要是奔波于游戏机和售币处之间,像一头不知疲倦撒了欢的小马。她先是在大厅里玩暴力摩托一类的垃圾游戏,一路上摔了不计其数的跟头,摔得鼻青脸肿。她怒气冲冲地跟我讲要是再摔死了就砸了这烂货!我说对对对。她就说你再给我买五十个币来。我说好好好。之后立即屁颠屁颠消失掉。

    等我回来时,却不见了童童。

    摩托车上已经是一片空空荡荡。我失魂落魄地掉头冲顶楼平台跑去,捧在手里的游戏币哗啦哗啦地掉在地上,发出一片响亮的音符。一个保安拦住了我,我蓄积很久的力量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差点将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掀翻在地。他骂骂咧咧地跟我支起了架子。

    我边冲边喊:“我要上去!”

    他说:“你上去干什么?”

    我说:“跳楼!”

    他说:“你要跳楼我更不能让你上去了!”

    我说:“不是我跳楼!”

    他说:“那是谁跳楼?”

    我说:“我女朋友跳楼!”

    他说:“不可能,顶楼平台没有人。我一直站在这儿,站了一天了,连个苍蝇都别想逃过我的眼睛,别说一个大活人了!”

    我说:“反正我要上去!”

    他说:“你别做梦了!”

    他开始用力,两条铁钳一样有力的胳膊紧紧扯住我,手指陷入肩胛骨的深处,我终究势单力薄,敌他不住,被他轻轻一耸,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委屈地坐在那儿,眼泪几乎涌上了眼眶。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掉下来,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脑袋上。

    “岛屿——”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童童。还有他。

    叫不上名字的他,站在童童面前,不够挺拔,却相宜可爱。这形象我是熟识的,穿大而拖沓的跑鞋,带有撒娇又有些腼腆的笑。他弯下身来递给我手,我没有去搭,而是自己从地上蹦起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童童发起了脾气:“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有点尴尬地说:“很巧,我刚才碰见了童童,就带她去玩‘大富翁’了。”

    童童补充着:“我玩得可好了!”仿佛我不相信她似的,又去问身边的男生“是不是?”

    他老老实实地说:“是。”

    我郁闷地看着他们俩有说有笑的模样,内心涌动着不安和妒忌。一直以来,我想了解有关童童过往的一切,哪怕一些细枝末节,可除了这个人——这个叫童童的人像个影子一样在我的身边晃来荡去,以及我对她的日复一日的依赖关爱并由此累积的浮云般的思念和忧郁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就比如她和眼前这个男生之间的故事与纠葛,恐怕我永远都是局外人,永远都不会了解。

    我说:“我有点累了,想回去睡觉。”

    童童看出我的不满来,她无奈对男生说:“不玩了,下次再玩吧。”

    他说:“真的不玩了吗?”

    她说:“真的不玩了。你自己去玩吧。”

    我拉起童童就走。可即便是拉着童童的手,我仍然有一种茫然游离的感觉。经过七马路的教堂时,里面做礼拜的人在唱歌。教堂的正门上挂着红色的刺目的十字架。我和童童不约而同地站在那儿,探着眼睛向里面张望。在我们的身后的马路对面是一家音像店,正在放着jay的新专辑。但并不觉得喧嚣,一条马路似乎隔开了一个世界。

    恍若隔世。

    我说:“教堂尖尖的顶在熠熠闪光。”

    童童说:“是不是上面住着小神仙,或者是耶稣在那打盹儿呢?”

    我说:“那我们以后是不是要到这里来结婚?”

    童童说:“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装腔作势地说:“迟岛屿先生,你愿意娶”

    她说:“嘘——”

    我们像两只仓皇且充满好奇的兔子溜进了教堂,在后面的长条椅上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教堂里面没有灯,但点了一排排蜡烛,所有信徒都专心致志地虔诚地唱着歌,跳跃的烛光仿佛是在舞蹈,墙壁上投映着黑黝黝的人影。

    童童说:“这里怎么有点阴森啊?像”

    我说:“嘘——”

    一个年轻女人回头看我们,并且对我微笑着,我点点头,她回过头去继续唱歌,和那些全神贯注的年纪更大些的女人们相比,她显然不够专心致志,但却博得了童童的好感。

    大约一周之后,我带童童第二次去我在火车站附近租的大房子,见到苏的时候,童童大吃了一惊:苏就是教堂里见到的那个女人。她穿着镶有精致的金色花边的黑色吊带裙,一手捏着水果刀,一手给我们拉开门,脸蛋上贴了两片才切出来的新鲜的黄瓜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童童口无遮拦:“啊!修女也疯狂!”

    在此之前,我和童童又见了一次安。童童和安很合得来,他们共同为我的新书兴奋,简直有点离谱。

    可这一次,安并不是来谈稿子的。他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我们学校正门口时,我和童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精明干练的编辑安神情委顿,面容枯槁,无精打采地站在那儿,仿佛承受了无以复加的重量一样。

    我迎了过去,怕惊扰他一样:“安。”

    他慢条斯理地吐出几个字,像溺水的鱼随意地吐出几个泡泡,一升起水面,就破碎了。“你来了?”

    我探手搭在他的肩上,询问着:“你怎么了?看上去有点疲倦。”

    他说:“陪我去喝点酒。”

    我不无愧疚地说:“安,上次谈的稿子还没动笔,我”

    “今天不谈工作的事。”

    我缄默起来,不知道面对安,除了工作,还能谈其他的什么。这个刚好而立之年的男人,其实应该算是我的师哥,他于一九九八年从我们学校中文系毕业,分配到出版社上班。这五六年的时间里,他策划编辑了几套口碑良好的市场畅销书,也包装了几个不错的作家。应该说事业小有成就。感情上的事,他一直有点隐讳。几年前,他就结了婚,在别人看来,这个家庭相安无事,夫妻相敬如宾,而且安有了一个儿子,这么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未尝不是幸福。可他却在家庭之外,拥有了一场隐秘持久的恋情。女孩曾是他过去的一个作者。我给童童讲述了他鲜为人知的情事。童童说,他这样,三个人都苦。我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生活。你必须熬下去,即便是绝望。

    ——安三番五次来澹川,不过是以找我谈稿子的名义掩人耳目,至少可以隐瞒他的爱人。

    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说:“安,我们去转山湖吧。”

    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他把自己交给了我,被我任意牵引。

    车驶出澹川市区奔南走下去,路过一家陵园时,安忽然不能自已地哭了出来。坐在前排的我内心充满了无奈和困惑。反视镜里有安被摧毁的模糊而绝望的面目以及童童素净的不知所措的脸。

    “安,别这样。说说你到底怎么了?讲出来也许会好一些。”

    我们并肩坐在湖边,我试图让自己的话语更靠近一些他的心,可以抚平他的心痛。湖水波光粼粼。被农民们圈起来的养鱼的水域上,偶尔有鱼跃出水面。转山湖的另外一侧却是干涸的水域,成为一片散发着臭味的沼泽地。有几个头上裹着花头巾的女人蹲在那里忙乱着什么。几个孩子手里举着从湿地里拔出来的河蚌来回奔跑,嘴里兴奋地尖叫。

    安说:“岛屿,假如你最在乎的人死了,你会怎么办?”

    我奇怪安突如其来问出这样的问题,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身边的人会死,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太过遥远的事。

    我说:“我不知道,肯定会难过的。”

    安说:“不是难过,是绝望。”

    童童在不远的地方戏水,手里抓着一根刚冒出新绿的柳枝,不停地抽打着水面,自得其乐。我想,若有一天,童童不在了,离开我,我也会绝望吧。

    我说:“安,这个春天很美,你不该这样。”

    安凝视着水面,一直到云的侧影移开水面才又开始说话。我那时已经哈欠连天地仰倒在草地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昏昏欲睡。

    安紧扯着我的衣领,勉强维持着自己的镇定:“她死了。”

    我目瞪口呆:“谁?”

    泪水忽地涌上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我只以为安不过是情场失意,从没想到会关乎生命——安的情人死了。

    这消息像一只鸟,扑扇着翅膀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飞到我的身边,又飞走了。安说,她去蘅城看他,当天傍晚乘客车返回澹川,在长川公路六十公里处遭遇了一场车祸。车祸就像是一个黑洞,缩短了她的生命,让她在一瞬间凋零下去。

    我拍了拍安耸动的双肩,无言以对。

    安的情人也是有家室的女人,刚刚结婚而已。他说他顾不上这些了,他要去看她,哪怕一眼也可以,安强调说。这是最后一眼了,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他不能不送她。他这样说,其实仍然在做着艰难的选择,犹豫不决。

    我说:“你理智一点。好好想想。你若去了,结果会是怎么样。你会毁了两个家庭。”

    童童已经坐在我的身旁,她也红了眼睛,却坚定地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说:“你少捣乱。”

    童童说:“我怎么捣乱了?!难道爱情也要看别人的脸色吗?谁爱嘲笑谁就嘲笑去吧!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情!”

    我说:“安,你千万别听童童胡说八道。她死了,你以后的路还要走,你的家还有日子要过,你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况且,你也不希望她在离世后,被更多的人去指戳。就把她,把过去那段美好的日子埋葬在你的心底吧。千万别去参加她的葬礼。”

    安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和童童。

    童童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伸手来拧我:“迟岛屿,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冷面狗屎!有一天,我死了,你肯定不会参加我的葬礼!”

    我说:“你胡搅蛮缠什么?”

    安的眼睛有了光泽,熠熠闪光,他说:“安静,安静,安静。”

    我和童童都安静下来。

    安说:“我看见了她,盈盈浅笑,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我说:“安?”

    他说:“我是一个男人。”

    安说他要走了。事先没有一点兆头,他忽然就说他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可说,和童童把他送到澹川火车站,看着他融进车站广场汹涌的人群。安回过身来朝我们挥手,有力地挥动着,他说:“你们回去吧。”

    安还要我抓紧时间写小说。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在七月之前,把这部小说写完。我信誓旦旦地说好。说这话时,我是有些心虚的,总是感觉未来有一种惶惑,裹足不前又迫不及待,一种矛盾挣扎的心态。

    在29路公交车上,我指着车窗外那所尖顶的大房子说:“要不,我从那儿搬回学校来吧。”

    她铿锵有力地回答:“不。”

    “为什么?”

    “你答应安写小说了,你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而且,它是你给我的礼物。我要收到它,在我过生日的时候——还有一个多月,我就过生日了。”童童甚至天真地扳起了指头算计了起来。

    我意外地看着童童,觉得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

    “你不要我陪你吗?”

    “两个人总在一起是会腻的。”

    “可”

    “我相信你。”童童说,她又强调了一遍“真的,我相信你,非常相信。”

    我不敢再搭言,沉默下来,我终究不知是否该说出我和曼娜的肉体狂欢,我是真的怕,怕败露后童童会不顾一切地离开我。

    我和童童紧贴在一起,牵手,像拴在一条绳子上的两个小人。29路公交车以自杀的速度疯狂地在海丰大路上狂奔。车窗开着,开满花朵的枝条探进车窗,又被抽打开去,把浓郁的香留在了车内。

    公交车在驶入师大校区的时候仍然没有减速,向右打弯的时候,一辆摩托风驰电掣般的驶来。我和童童瞠目结舌地看着毁灭性的一次撞击,公交车刹车的声音尖锐得刺耳,随后是沉闷的一声响,摩托车上的男子随之飞了起来,身体飘在空中,又落下去,趴在地上,像一只被压扁了的黑乌鸦,一动不动

    下午的时候,转弯处的大滩积血已经被水冲洗干净。学校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偶尔听见有人谈论上午撞死一个体育系男生的事。从图书馆通往万达公寓那条长长的墙壁上依旧贴着各种歌舞升平的活动宣传单。而且,天依旧湛蓝。

    可我在想,有人死了啊!有人死了啊!

    生命如此转瞬即逝。

    童童说:“我们都要学会感恩、珍惜。”

    二三年三月,在sars尚未抵达澹川之前,我和一个陌生的叫曼娜的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我下定决心写一部伟大的牛逼的小说献给我最心爱的童童;为了小说的完成,我还煞有介事地从学校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苏的大房子,在一个迎春花俏满枝头的下午,我带着童童去了那里也许这是最致命的一个错误。抑或悲剧的开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嗒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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